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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小说:塔哈亚纳 当前动态

发布时间:2023-03-16 03:04:44 来源:哔哩哔哩

“塔哈亚纳。”

新年的前一天,我醒来的时候脑海里回荡着这个名字。


【资料图】

它只是几个拼凑在一起的发音,互相之间没有任何关联,可不知道为什么,我就是知道它是个名字,仔细去想却又想不起任何东西,这个名字就像是残留在手中的一块梦的碎片,仅仅是在梦境幻想的海洋中游历后带回的小小纪念品。

我很少做梦,更少做清明梦,人到中年后睡觉都不敢睡得太沉,现实的线会把你捆得越来越紧,不能再像年少时那样肆无忌惮地一头扎进美梦当中了,尤其是经历过生育一个嗷嗷乱叫的人类幼崽之后。

“塔哈亚纳。”

这个名字很陌生,但身边的环境和飘来的香味都很熟悉,阿露做了她擅长的鸡蛋松饼,外面还能听到餐具碰撞盘子的声音,孩子已经起床吃饭了,闹钟还没响,某个懒趴趴的小女孩今天格外自觉,也许是她也闻到香味从床上被钩起来了吧。

爬起来关掉还有五分钟从响的闹钟,我挠着乱糟糟的头发从床上爬起来,小心翼翼的跨过地上的杂物去洗漱,我们的屋里特别乱,小孩的玩具还有一些不知道哪翻出来的杂物扔得到处都是,那道棕色的污渍是酱汁?还是别的什么……曾经我们隔两天就会把全家打扫一遍,那个时候两个人一起打扫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,我和阿露无论做什么都像孩子一样打打闹闹,我们一边整理一边说笑,分享从角落翻出的杂物背后的故事,然后越聊越远。

但现在我们都没有那个心气了,而且当你家里有一个八岁的小孩,你会发现无论怎么收拾,家里都会不知不觉中变回原样,你可以选择不厌其烦的去打扫,也可以选择把精力省下来多赚点钱,让她去兴趣班里发泄精力,如果都不行,就只能默默适应这一切。

阿露在门口的梳妆台上化着妆,因为怕影响我睡觉她没有开补光灯,我走过去帮她按开了,懒洋洋的趴在她肩膀上,妻子用手肘把我推开,眼睛一直没有镜子。

“你把我粉底都刮掉了!快去刷牙然后把胡子剃了。”阿露手忙脚乱地摆弄着桌面上的瓶瓶罐罐。

她年轻的时候从来不在意这些。

我送她的化妆品能一直放到过期,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素面朝天,穿着洞洞鞋和松松垮垮的T恤,所有头发紧紧扎成一把,露出光亮的脑门,即使如此她依旧那么光彩照人,灵气十足,见了第一眼就能把我一辈子栓死。现在她也不得不从头开始学起,像是一个枪都拿不稳的新兵,硬着头皮走上战场,去与匆匆流逝的岁月抗争。

“晚上叫爸妈一块吃个跨年饭吗?”

“他们乐意来就来。”阿露有些别扭道。

“我今天不执勤,晚上你买点菜,我回来做。”我打开剃须刀,嘈杂的马达噪音伴随着润滑油的味道传来。

“我想吃虎皮青椒。”

“好久没做了,我等会查查吧……等等,马桶上那个奶茶畅饮是你写的吗?”

“当然是豆豆写的,我怎么会干这事?”阿露顿时哭笑不得,眼影都差点画歪。

“我们年轻的时候干过这事,当时写的免费品尝。”我小声喃喃自语,剃须刀的白噪音让人听着犯困,我洗了把脸,看着洗手池里如同旋涡一样的水流陷入了沉思,在这灰暗的房间里,我似乎感觉到手里抓住什么隐隐约约闪着光的东西。

“塔哈亚纳。”我神使鬼差一般说道。

“哎?”阿露突然惊奇的叫了一声。

“没事没事……我好像做了什么梦。”

“我也梦到了!”

“怎么可能……”

“真的真的!”阿露突然兴奋了起来,“我就只记得这个声音,我们真是心有灵犀啊,太玄乎了。”

“是错记现象吧。”我摆手苦笑着,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客厅冲进屋里,咚的一声跳起来扑到我胸口上。

“塔哈亚纳!”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大叫着,然后发出一串咯咯咯的笑声,她挥舞着手上的手机,不知道在兴奋个什么劲。

“你闹什么呀?小怪物。”

“看这个!漂亮!”女儿豆豆把屏幕按到我脸上,里面正在播放一段视频。

一抹蓝绿色的荧光在天空中绽放,散发出温和而绚烂的柔光,那是一种令人心醉的色彩,美丽而神秘,那光芒轻盈地飘荡,忽暗忽明,就像是一轮巨大的蓝色满月,悬浮在天际之上,缓慢旋转,天还未亮,只露出一个角的晨曦和那蓝光照相辉映,神秘荧光和阳光交融的地方像是产生了化学反应,交汇出一层令人惊艳的虹光。

“这是极光吗?”我拿起手机接着就发现不对劲,视频里显然有我们城市的标志性建筑,“这是特效吧?我们这边怎么会有极光。”

“你打开窗看看不就知道了。”

“刷!”

拉开窗帘的一瞬间我就被眼前所见的事物震惊了,我们的房间背阴,而且前面还有一栋居民楼挡光,但在那层层叠叠的灰色水泥缝隙里,我看到如同视频中一样的蓝绿色柔光,它悬浮在天空之中如同一只巨大无比的水母,亲眼所见的震撼感远比视频里要强百倍,一时间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。

“好漂亮啊!爸爸,那是什么呀?”豆豆手舞足蹈地扒到我肩膀上,整个人都在往窗外倾过去。

“爸爸也不知道……”我看着那道光彩出了神,按理说人类应该对未知事物感到恐惧,但此时我一旦也不害怕,它真的很美,美到能让人暂时忘掉一切的烦恼。

“塔哈亚纳!”窗外有人大声呼喊着,看来这个梦不仅属于我和阿露两个人。

神秘蓝光的事情瞬间引爆了全世界,一天之内就抢占了所有头版头条,无论是电视新闻还是短视频平台都在疯狂播报关于它的推测,所有人都在讨论着这突然出现的奇迹。

那不速之客是12月1号早上七点出现的,那一刻,全世界的人脑海中都听到了同一个声音。

塔哈亚纳。

没有人能解释这是为什么,网上都在猜测这神秘的蓝光是外星人送来的信号,又或者是某种新型武器的实验,不过一切都只是猜测,它究竟是什么,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,世界各国都在紧急对蓝光展开调查,但无论是电磁波探测还是微中子扫描都没有得出任何结论,它没有热量、不散发电磁波、也没有任何辐射,它似乎根本就不存在,仅仅是一个全人类都能看到的幻觉……

蓝光在26日夜晚便扩散到了全世界,如果从太空站的角度俯瞰地球,就能看到这颗蔚蓝的美丽星球上覆盖了了一层轻纱一般的蓝绿华彩。

有人感到恐慌,也有人感到新奇,无论如何,这神秘蓝光毫无疑问的成为了所有人讨论的焦点,不管是大街小巷还是互联网论坛上,每个人都在聊关于蓝光的话题。

当然,人们没有把它叫做蓝光或者极光,它的名字毋庸置疑,全世界的人在那天早上都知道了它的名字……塔哈亚纳。

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,它持续存在了半个月,一直也没有产生任何威胁或敌意,除了能看见它之外,它对人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,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后,各国政府和研究机构不约而同给出了令人安心的结论,蓝光只是一种宇宙中罕见的光学奇景,对人体没有任何危害,至少目前没有任何发现……它的光照度虽强,但不会损害人眼,植物和菌类的光照试验也没有任何异常,即使把植物样本送到距离蓝光最近的地方,依旧不会进行光合作用,对于整个地球环境来说它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。

换句话说,它是个奇迹,但是个存在,或不存在都无关紧要的奇迹。

出了小区门,两座显眼的垃圾山堆在门两边,像是畸变的石狮子一样,弥漫着一股酸馊的味道,不用想也知道是居委会又和物业闹起来了,我们住在这里这么多年了,这两帮人的矛盾好像就没停过,不是因为卫生费就是因为暖气管道要么就是线路改造。

或许,只是因为他们很闲吧。

天气阴沉沉的,早上的雾气很浓,路边早餐店的老板娘一掀蒸笼,乳白色的蒸汽便和晨雾混合在一起。透过口罩,能闻到冰凉的空气里混合着小笼包和牛肉粉的味道。

“小郑啊!在这吃?”老板娘远远看到我便打好一勺汤等着我开口了。

“吃过了。打包一碗,给我爸带。”

“身体还好吧?”

“老毛病,得住几天院。”

“唉,到我们这个年纪就是这样……”

围着油腻围裙的中年女人机械性地说着客套话,我也机械性的嗯嗯几声。

去医院的路我记得很熟了,听到公交车的广播声便条件反射地走下车,朝着一栋蓝白色的半旧建筑走过去。

早晨的雾还没散,几个人穿着病号服在公园里散步,没有风,公园的小湖平静如刀,湖边那个推着助行器的年轻人我总看到他,他起得那么早,拖着面团一样的身体每走一步都要用上全身力气,比省队的运动员还刻苦,天天都累得浑身大汗,只是为了能和正常人一样走路而已。

他见到我客套了两句,无力的嘴角留下口水来,看着我却露出一丝同情的眼神。

他天天都住在医院里,在这里待着像是家里一样,怕不是听到医生们聊了些什么。

下一秒那张肌肉无力的脸扭曲了两下,露出谁也看不懂的表情,希望是我自己多想了吧。

走到三楼的病房里,老郑已经醒了,他靠着枕头在用手机玩升级纸牌,时不时骂两句队友,或者抱怨运气,母亲在陪床上还没睡醒,不过她肯定起来过把病床给摇高了。

“晚上要回去吃饭吗?”我把粉打开放到桌上,老郑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摸起筷子。

“不去了,我腰还没好呢。”

“大夫都说你没什么事了,吃完我开车送你回来。”

“搞这么麻烦干嘛……又不是过年,就你那个北方老婆喜欢折腾,我们都不兴这个,你妈乐意去让她去吧。”

“那晚上再说吧,我去上班了。”

“什么时候带豆豆来啊?”

“下个……”

没等我说完,他又提高声音隔着屏幕骂了几句牌友,然后似乎就把我的回答给忘掉了,到我走出房门他也没再说话。

老郑瘦了很多,就算天天看到他我也能看得出来,他当过水手,我刚出生的时候家里没什么钱,都是他出海打拼出来的。小时候老郑在我眼里像个巨人,他手脚都粗得很,能把我整个人挂着胳膊上,后来我比他高了,从消防队训练出来,看着还是比他小一圈。

他暴躁的脾气被时间磨得差不多了,不再动不动摔东西,偶尔会和母亲好声好气地说话,身体却被消磨得更厉害,像是被大风刮过的树,只剩下树干还立着,还深深地弯下腰去。

“儿子来了?”

“走了。”

“怎么不叫我?”

“睡你的吧,叫你干嘛?”

爸妈的声音从走廊那边传过来,后面的听不清了,我走进电梯却按了上楼的按钮。

嗡嗡嗡的机械声在铁壳子里回荡,第一次来的时候,我感觉那脑袋空空,脑中耳鸣的声音比电梯的噪音还大,虽然现在也好不到哪去……

跟我一起上来的是几个打扮花哨的年轻人,他们脸上洋溢着不属于这里的笑容,他们的确也不属于这里。

听他们说的话,好像是来这里拍照的,这个医院别的不说,视野却很好,他们来拍那彩光,或者该叫它塔哈亚纳。

门打开后我跟他们往两个不同的方向走,那边是一个开口的露台,我这边是一条很长的走廊,尽头是一面墙。

3

“你真的不考虑一下住院吗?”

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瞟了两眼电脑屏幕,看上去并不是很认真的样子,当然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了,不期望他能看出点什么。

“反正不发作的话,也没什么症状嘛。”

“确实,柏林有一个患者,活了二十年呢。”

“所以,给我开点止痛药就行了。”

“我还是劝你积极治疗的,虽然可能性很小,但你这么稀有的病例,费用基本都有机构给你包的。”王大夫看完报告又一幅认真的样子看着我。

“你就是想拿我写论文吧?”我苦笑着开玩笑。

“太看得起我了,这手术难度,真要拿你当样本,全国也没几家接得下来。”

“所以说嘛,你给我开点药,我好好去上班,你也好好上班,只要不发作,当它不存在就好了。”

“你倒是看得开啊。”

王大夫轻车熟路地在电脑上敲了几下,递给我一张单子。走的时候我好像在他脸上有看到了那个眼神,那个推着助行器的年轻人的眼神,王大夫的脸是正常的,所有这回看得很清楚。

他在笑,用眼睛在笑。

他其实过得也没多好,三十多岁头发就没剩多少了,因为出轨被老婆闹到医院来,搞得很难看,听说离婚官司打了好久,看他一脸疲相就知道这事还没完。

那又如何?饶是如此,比我还是幸运的,再怎么样都比我好吧。

“塔哈亚纳!”

另一边的露台上,年轻人们大喊大叫的声音整层楼都能听见,他们开着直播视频,朝着彩光呼唤,摆好姿势让今天拍到他们手伸向天空的画面。

“你听得到吗?”

“它好美啊!”

“姐妹们能看到吗?我们现在是在网上很火的那个露台上打卡哦,这里真的很适合观景啊!一整个推荐了!”

“我们来许愿吧!请保佑我一夜暴富!”

那群男男女女们举着手机大叫大笑,在这种地方大声喧哗,我应该嫌他们烦才对,但我却跟着他们一起笑了。

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,谁不想像这样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呢?谁不想永远年轻,永远精力充沛呢?

我和阿露是在大二认识的,那个时候我们也和他们差不多,没有太多生活的苦恼,可以把过剩的精力都投入到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,没日没夜地去追剧,看小说,刷短视频,完全不去想未来的事情,没有计划的花掉手里每一分钱。

如果那时候的我们见到塔哈亚纳,也会欣喜若狂的去庆贺这难得一见的奇迹吧。

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人生是有无数种可能的,等到一步步走到现在才发现只剩下一种可能了,我甚至不想用“可能”来形容它,“可能”这个词很接近“希望”,它应该是彩色的,可现在回看自己正在过的每一天,似乎就只有一种灰暗……而乏味的色调,每个人都想用自己的一生去向世界证明什么,解答些什么。但这个世界带给我们的迷茫,远比我们给这个世界的答案要多得多。

奇迹依然是奇迹,放到什么时候它都是奇迹,只是现在它和我无关,无论发生多不可思议的奇迹,只要地球还在转,只要明天还得工作,我的生活就还要循规蹈矩的继续。

哪怕是大熊猫下蛋了,哪怕是月亮变成了粉红色,哪怕是天上出现了这样璀璨美丽的光芒,我的生活该是什么样,还是什么样。

它很糟糕,又或许没还那么糟糕,反正我已经不去细想它了,不知道多久以前我就已经不去想它了。

我的身体,父母的情况,女儿的学习,逐渐失去温度的婚姻,瞒着阿露的负债,每个月莫名其妙要交的这费那费,小区门口没人清理的垃圾,厕所里漏水了很久没有人去修的水管……

或许里面有很多都是小事,但所有事情层层缠绕在一起,就像是一颗缠满了线的炸弹一般。

我没有办法把它理清楚,也没有勇气去剪断它,我能做的只有继续这颓唐的生活,点上一根烟,等着那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……为我献上惨淡的烟火。

把烟头在电线杆上按灭,随它顺着我的手滑下去,不知不觉,我脚边已经攒了一圈的烟头了,街边的风有些冷,让我忍不住裹紧大衣。

从医院出来后,上班的记忆有些模糊了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子里那东西的原因,反正我的工作也很乏味,没有警报的时候基本都坐在值班室里虚度时光。

作为在队里待了十年的老油子,别的福利没有,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把杂活丢给新人,这样我可以早点下班,像往常一样到阿露公司门口接她下班。

地铁站很远,阿露坐公交车就会头晕,所以我每天都绕一圈远路专程来送她,风雨无阻,我也不记得这样开了多少趟了,现在油价越来越贵了,其实比打车便宜不了多少钱。

为什么不让她打车呢?我想到这里笑了,因为成了习惯,有时候我都忘了,一开始这样做,是因为我们很恩爱。

“这么冷你怎么不找个店坐着?”

“也还好吧,我这衣服挺厚的。”我欲盖弥彰地把烟头踢到一边。

“车呢?你没开车来?”

“上来吧。”我拉开红色大车的门,站在台阶上朝她伸出手。

“你怎么把消防车开来了?”

“今天轮到我还车了,干脆随便来接你吧。”

“这……好怪啊。”

“上来吧!”我弯腰拉住阿露的手,把她拽到车上来。

熟练地挂好档位,开着这架红彤彤的“擎天柱”转弯汇入下班潮的车流中。

路上我们有一茬没一茬的聊天,她说些办公室里的日常,我开着车听完一句就嗯一声,说着说着她突然凑过来往我身上嗅了嗅。

“哎哟,干嘛?开车呢……好痒啊。”

“你又抽烟了?”

“没有啊。”

“一股味儿。”

“姐姐,我是消防员啊,身上有烟味多正常,第一天认识我啊?”

“能有这味?烟厂烧了?”

“怎么这么堵。”我转移话题似的按着喇叭。

“跨年夜嘛,大家都急着回家。”

卡在半道上,我们看着远处的红绿灯,远处的天空被塔哈亚纳染成了荧光绿色,比那绿灯还显眼,和往常一样的回家路,因为它的存在有些不一样了,不过对我来说,它的影响远不比堵车的影响大。

“我有个办法,坐稳了。”我突然一笑,不知道哪来的一股莫名冲动,伸手拉下后视镜旁的按钮,车上警笛大作。

“哎!你干嘛呀!”阿露被吓了一跳。

“还能干嘛?回家做饭!”我猛扭方向盘,消防车拐进应急车道,在一路警笛声中开向回家的路,开向那道遥远的绿光。

“爸妈不过来了吧?”

“我爸说他不舒服,来不了。”

我麻利地收拾好了要用的菜,阿露在整理屋子,把扔到到处都是的玩具和书本规整干净,豆豆房间里的灯亮着,她却没有好好坐在桌前,时不时就蹑手蹑脚探出头看一眼电视,手上拿着她的卡通水杯,一旦被我们发现就假装是来接水的。

我们自然看得见她的小把戏,但都不想揭穿她,反正也快吃饭了,仍她偷会懒吧。

“行吧,那我们随便弄点,你还想吃啥吗?我去订。”阿露拍着手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。

“你看上去好开心呀。”

“只有我们仨一块吃饭,比较轻松嘛。”

“这样啊。”

“你不高兴了?”

“没有,只是……我们好像好久没有全家人一块吃饭了。”

“我呢?我才是好久没和家人吃饭了,我嫁过来之后几年才回去一次?”

“哎哟,又来了。”

“嫌烦了?”

“好好好,今年咱们过年回去。”

“又说这些没用的,到时候你又装蒜了。”

阿露擦完沙发,把手里的湿毛巾狠狠一甩,嘴里喃喃自语地抱怨着。

锅里的肉馅炒得发出沙沙的响声,我不知道回答什么好,只好闷头做自己的事,就在这时电话突然响了。

把阿露叫来看着火,接起电话我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,我肩膀夹着手机,手上已经开始抓起大衣和钥匙了,看我的样子,阿露也看出是怎么回事了,帮我打开大门放好鞋子。

“晚上还能回来吗?我给你留着饭。”

“不清楚,好像挺严重的,我尽量吧。”

我鞋子都没提好就赶紧冲下楼开车了,本来晚上并不是我值班的,但问题是我把本来要还的车开走了,为了不被追究起来我得赶紧赶到现场。

跨年夜里的火灾很常见,虽然明面上说不允许放烟花,但这种事情说归说,年年都还是会有人放,而且因为抓得严,他们还老爱躲到犄角旮旯里放,就是那种消防车压根进不去的小巷子里,里面布满乱接的电线,还有不知道废弃了多少年的面包车,像是拒马一样挡住路口的位置。

一路加大马力开到地方,这回倒是没有拒马了,但火势大的吓人,远远望去都能看到滚滚浓烟汇成一根黒柱,即使在夜里都那么显眼。

这不像是放放烟花能搞出来的动静,不过是什么引起的和我们无关,无论是什么原因,火都得我们救。

老孟和副站长已经带着人到了,还有不少生面孔,估计是把其他片区的人都调过来了,这种火势不是几个人能应付得了的。

进去的路口很窄,我刚停稳车老孟就打开车门开始架设备了,我穿好防护服,跟在其他分局的人身后冲进去,按部就班地一点点压制火场。电视或者报纸里经常会表彰英勇牺牲的消防员,但实际上我们工作不会那么卖命,警察不可能每接个案子都是惊天的大案,我们也不是遇到什么都得拼了命的去抢救,按照工作流程干好自己的事情就好,我不是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奋不顾身的人,我只是说我不是那样的人。

着火的楼是栋居民楼,按理说没什么危险物,我们第一时间扑灭走廊里的火,把厨房的液化气罐搬了出来,快速确认每层楼有没有被困的人,剩下的就是垃圾时间了,把火场分割扑灭,检查可能的复燃点,和平时训练了无数次的情况一样。

“楼上还有人吗?”

“额……什么?”房主脸上有些错愕,看来是被吓傻了。

“楼上,还有没有人?”
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,他们应该……应该下来了吧……”

“他们说好像有小孩在上面。”

“确定吗?”

“不清楚,可能躲在厕所里了,你刚刚听到声音没有?”

“我带两个人上去看看,一楼交给你了。”老孟拍了拍我的肩膀从楼梯跑上去了。

“那个楼梯间……”

房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,他抬头看了看我,目光又躲闪开来,像是在反复犹豫的样子。

“你到底要说什么?”

“楼梯间里有两个罐子,不会爆炸吧?”

“什么罐子?”

“我也不知道,楼上租户那家子五金店里用的,好像是电焊什么的。”

“乙炔?”

“哎呀,我都让他们不要放在那里!他们硬要搬过来,要是有什么问题,会不会抓我……”

我没听他继续啰嗦,从车上拿了根撬棍就跑了进去,两三下砸开楼梯间的门,里面果然放着几个罐子,隔着手套都感觉到金属罐烧得滚烫,楼上的情况不明,这楼梯是唯一的通路,要是爆炸就出大事了。

拿绳子捆住罐口,我吃力想把它拖到外面去,一边使劲一边喊人来帮忙,周围充斥着燃烧产生的噼啪声,火焰在风中发出的呼呼声,不知道从哪传来的哭声,外面围观的人议论纷纷的声音……我的声音听上去好模糊,连我自己都有点听不清了。戴着防毒面具让我的呼吸不顺畅,把一个罐子搬出去之后已经感觉到头晕了。

回头去搬剩下那个罐子的时候,我一直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,一声沉闷如雷的爆鸣声传来,那个罐子炸裂开来一片爆燃的火光充斥了我整个视野。

都是危急时刻人的思维会特别灵敏,这一刻我感觉到时间仿佛都静止了,不甘心,我很不甘心,我每次出警都小心翼翼的,不逞英雄,不热血上头,不做超出自己能力以外的事情,我只是个普通人,我不想当什么英雄,也不配当英雄。

就这一次,这辈子只有这么一次,只有这么一次挺身而出,一切就都结束了……

我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我欠的钱还没还完,等家里人办完葬礼之后,我的手机几个月没有人接,催款电话才会打到其他人那里,也不知道我是抚恤金够不够还钱……我可能还会上新闻吧,一瞬间我连版面是什么样子都想好了,我每次看到这种新闻,最害怕的就是就是有一天自己会出现在上面,没想到还是成真了。

高爆物爆炸的火花很好看,迸溅出来的物质在空气中爆燃,烧出一层层递进的火环,构成一朵绽放的火莲,比我看过的所有烟花都要好看,最近的一道火花就悬在我面前,直到我被吓得后退了一步,它也没有任何变化。

它停止那里了,不仅仅是爆炸,周围升腾的火苗、屋外水枪喷进来的水柱、水火交融升起的蒸汽,所有东西都不静止了。

“什么情况?”我赶忙跑出屋外,外面的场景比房间里更有冲击力。

世界像是被定格成了一张照片,所有事物都停了下来,围观的人群保持着那一刻的动作,跑动的人踏出一只脚,另一只脚则悬在半空中,如同蜡像一般,远处的公路上一辆辆汽车停在原地,车灯汇成的奔流此刻成了停车场。

唯一还在流动的,是天空中那古怪的绿光,它时刻不停地变换着,与这怪异的静止世界衬托着,显得更加让人难以理解了。

我看了看自己身上,从头到脚都裹上了一层薄薄的光膜,和天空中的光芒一样,是那种莹绿色的,如同水波般流动的光。

“塔哈亚纳。”

那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了,与此同时,一起传入脑内的还一个时刻在更新的计时。

对,计时,不是表盘,不是沙漏,不是任何一种数字,而是剥离了一切表象之后,纯粹代表着时间的东西,我没有办法用语言描述它,因为它的直接传入我脑海当中的。我能感觉到它总共有多少,过去了多久,还剩多少时间,但就是说不出它来,它就是时间的本质。

就像是梦中人很容易就会理解一些想当然的概念,但说不出口,醒来之后……又会觉得它很荒谬,这就是我此刻的感受,我唯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。

在这段“时间”走完之前,这个世界会一直维持这样静止的状态,世界上只剩下我……

还有塔哈亚纳。

按理说这种情况是不科学的。

不科学,也不可能发生……或许可能发生,但不应该是这种情况。

如果时间静止了,那光应该也是静止的,没有光穿过视网膜,我就不可能看到任何东西。空气也是静止的,所以我应该会被憋死。世间万物的基本粒子都会被静止的时间之力钉死,我不可能挪动任何东西。

“咕噜……真见鬼了。”我咽下一口水,把杯子放回桌子上。

离开我的手之后,杯中的水立刻就凝固了,但当我触碰到它的时候,它又会开始流动。

坐在距离火场一条街的咖啡厅里,我努力消化着此刻发生的一切……是幻觉吗?也不是没有可能,毕竟我脑子里还有个不好的玩意呢。

可如果是幻觉的话,这也太真实了,我的所有感知都是正常的,能看到,能碰到,能问道,能听……不怎么能听到,因为这个世界变得太安静了,只能听到我的脚步声和呼吸声。

“是你干的吗?”

抬头看着那变换的绿光,在万物静止的状态下,它是那么的显眼。日月也不再交替,天上萦绕着那层绚烂的光彩,既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,直至结束之前天空都会是这个样子。

没有声音回应我,除了出现时说过的那句话,那绿光不再和人类有任何交流,我们甚至不知道塔哈亚纳是什么意思。

名字?警告?宣战?或者只是一句问候?亦或是……它根本就没有含义。

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我,也不知道我该干什么?在这场关于奇迹之光的全民狂欢当中,我可能是最不关心它的人,我对它完全一无所知。

手机也没法用了,虽然我拿在手里还能打开,但网络是不可能有的,所有信号塔都被时间凝固了,我连想看看其他人对于塔哈亚纳的研究或者看法都不行。

去报刊亭看了一圈,报纸上倒是有不少关于塔哈亚纳的报道,但全都是瞎猜的,根本没有任何帮助。折腾了一圈,我都饿了也没有任何进展。

我不知道它想要什么,更没办法知道,所以干脆不去想了,在路边的店里拿了一个蛋糕充饥,或许是因为饿狠了,满口糖分慢慢扩散开来时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满足,像是这辈子第一次吃到蛋糕一样。

我试着去火场把工作做完,但水管只有在我手边的那一节能流动,用桶打水上去,一泼出来水也会在空中凝固,除非我把水抹在手上一点点把火擦灭,但我才不会这么做,先不说效率,稍不留神手就会被烧熟。

既然灭了不火那就从根本解决问题吧,我把楼里的人一个个搬了出来,老孟他们还有两个困在楼上的小孩,确定里面没有人之后我把大门关上,这样等时间流动的时候,爆炸的威力也不会伤到外面的人。

按理说这样我就可以下班了,但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好了,世界上能正常活动的人好像只剩我一个了,无论去哪都一样,没有人管我,我也不要管任何人,何其孤单。

好在车还是可以开的,转悠了半天我还是决定回家,但问题在于路上都被车堵死了,这些静止的车是不会自己挪开的,我只能骑着自行车回家。我当然没办法扫码开共享单车,只能在街上随便找个骑共享单车的人把他薅下来,没办法,这些静止的人什么也不用做,但我还是生活。

家里还是和往常一样,虽然我知道现在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,但回到家还是能让我稍稍安心一些。阿露和豆豆正坐在沙发上看跨年晚会,我看一眼墙上的表,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多了,还有一分钟多一点就到要新年了。

说起来让人忍不住苦笑,至少……我赶上回家跨年了。

没有时间流逝的生活让人很难适应,我一觉睡到自然醒,吃了点东西又继续睡,无论睡多久一切都还是原样,这种感觉太怪异了,像是在坐牢一样,坐牢还有狱友可以说说话,每天的时候多少有点变化,应该说是关禁闭室,这个世界像个无限大的禁闭室。

“老婆,我带你出门走走吧。”

我抱起阿露走下楼,因为工作我经常会扛人,但还是对她的体重最熟悉,一路走下楼也没有感觉累。在街上弄来一辆摩托车,把阿露放到后座上,我们开始到处兜风,摩托车在这种情况下异常好用,可以从停滞的车辆之间穿梭过去,我开得很慢,怕她掉下去,毕竟她没办法伸手搂住我的腰。

“我们很久没有骑着两轮车兜风了。”

“上次还是读书的时候了吧?我给你买了一辆电动车,但是你总不开,它一直放到坏掉了。”

“那个时候真好啊,什么也不用管。”

“我还记得我们总喜欢去隔壁学校玩,他们的食堂比咱们学校好吃,吃完饭我们就到湖边的草坪上躺着。”

我念叨了一路,阿露自然不会回应我,但我得学会自言自语,脑海中那个计时还剩下好长好长一段,估计得许多年才能走完,不想被孤独逼疯的话,我就得一直自娱自乐。

摩托车停在一间装修极其奢华的酒店门口,我们上下班经常会路过这里,金灿灿的斗拱屋顶看上去特别吸睛,但我们从来没进去过,在短视频平台上搜过探店,人均得八千多,我和阿露计划说等什么时候结婚周年的时候来奢侈一次。

当然就像我们无数次计划着要出国去什么地方玩一样,这样的计划最后都无疾而终了,但现在不一样了,我们想去哪就去哪。

在顶层风景最好的露台包厢里找了个位置,我把阿露放到面朝城市夜景的座位上,时间静止的时候她就是坐姿,要不然她站着我会很尴尬的。

包厢的布置很精致典雅,不是那种烂俗的金灿灿风格,而是那种,年收入不到百万坐在这里会感到不安的风格。我从酒柜里找来了一瓶好酒,应该是好酒吧?虽然我看不懂上面的法文,但光看价格应该挺好的。

算是偷吗?也许算吧,谁在乎呢……我都不知道时间重新流动后会发生什么事情,也许那个时候地球就要毁灭了,谁还顾得上一瓶酒呢?

从厨房搬来满满一桌子的菜,点上香薰蜡烛,在旁边的椅子上放上一大束玫瑰,这差不多就是我想象中纪念日该有的样子了。很有仪式感,所谓的仪式感就是人们在酒足饭饱之后,虚度一些自己的时间来获得一点超越实用性的内心满足,而现在,我有的是时间了。

给自己和阿露都倒上酒,我试着拍张照留纪念,等时间流动之后她看到照片肯定会吓一跳的,然而手机拍出来是一片漆黑的,不禁让我有点失望。

饭菜味道说实话一般般,或许这种地方的就是不能做得太好吃,不然会给人一种俗气的感觉……而且只有我一个人吃,吃得越好就越寂寞。

我碰到的东西都会暂时活起来,抱着一点点希望我把手遮在阿露眼睛上,像是在玩猜猜我是谁,我闭上眼睛希望能感受到她眼皮动起来,希望我松开手的时候她会发出惊呼声。

三……二……一……松开手,一切都没有变化,她依旧如同雕塑一般,蜡烛凝滞的火光照在她脸上,这一刻,我感觉比失去了全世界还要悲伤。

落地窗外越过整个城市上空的绿光仍在变幻着,塔哈亚纳,它也像是在嘲笑着我。

“搞钱!”

我把手里的易拉罐远远扔向海里,罐子离开我的手后在浪尖上凝滞住了。

迷茫了这么多天后我算是想明白了,这样浪费时间一点意义都没有,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,我怎么说都要利用一下,这是最正常不过的做法。

况且我说不定都撑不到时间流动的那一天,我可是个身患怪病的人,搞不好哪天眼前一黑就过去了,至少得给家里留下点钱吧?

想在时间停止的世界里弄到钱简直太容易了,就是大摇大摆走进银行金库里也不会有人阻止我,无法使用手机就代表此刻的光还是凝滞的,我能看到东西是因为塔哈亚纳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实现的,也就是说……监控也拍不到任何东西。

只要不留下指纹和痕迹就没有人会发现,至于只能打开金库的门,办法多得是,最简单的是直接弄点炸弹把它炸开,炸药厂的仓库反正也随便我出入。复杂一点的话就是想办法开门,无论是钥匙还是指纹,只要花点时间总能弄来的,拥有这些东西的人肯定也在银行里,我也有足够的输错成本。

如果不去银行,换成金店就更简单了,甚至我可以直接去金矿场,比起完整的金条,半成品的粗矿更不容易溯源,我有很多时间可以学习怎么自己提炼黄金,想要什么仪器和试剂都可以搞到。

要是不想偷偷摸摸,提心吊胆的,我可以去国外搞点情报什么的,即使是平时防备最森严的禁地,现在也是无人看守的,只要能搞到点什么机密就能卖出天价,交给国家说不定还可以获得荣誉,即使是王牌特工也很难做到这种事吧?最大的问题是我得花时间弄清楚什么情报重要,可能会放在什么地方,就算有密码也无所谓,大不了我可以把所有东西都搬回来,破解什么的就交给专业的人吧。

当然,这只是想想而已,做是不可能这么做的。说实话我害怕,当奇迹发生的时候我觉得它与我无关,当它实实在在改变我的生活,我又感到恐惧,真让我利用这个机会,赚一笔天文数字的钱,或者铤而走险让自己成为英雄,载入史册,我真的迈不出那一步。

当大风吹起的时候,有些人会从悬崖上奋不顾身跳下去,乘着风高高飞起,仿佛他们生来就是为了等待风起的这一刻,但我不行,狂风大作时我只会低下头挡着眼睛,更别说往风口跳下去了。

说的简单一点,时间流动恢复之后,我要怎么解释突然拥有的巨额财富呢?一点点把它洗干净?我没有那样的经济头脑和手段,找个人合作?我怎么保证那个人不出卖我?拿到了别国的重要情报或者科技,我又这么解释我一个普通人怎么弄到的?被间谍查到是我干的,会不会来刺杀我?如果这段神奇的经历暴露了,搞不好我要被抓起来研究,停止时间的力量,有谁不想得到它?

所以不要搞得这么大,我的目标就是赚一笔小钱,足够我还清欠款之后还能有一点积蓄,就像中了个彩票二三等奖一样,被问起来我也打算这么说,没人会因为几十万刨根问底的。

具体怎么做?很简单,就是每个人都会想过的一件事,让世界上每个人都给我一块钱。

街上还站着那么多蜡像一样的人呢,他们身上都有手机,都是指纹解锁的。我把自己的收款码改成很像是餐饮小摊的名字,然后让每个人都扫十块八块的,如果兜里有零钱的我就拿一点点。

没有人会在意这么一点点小钱,就算看记录看到了,他们也会觉得是自己什么时候买了个小东西然后忘记了,每条街道我随便找几个人就去下一个地方,一天下来就能有几千块钱,几年下来我就能存到一笔钱,在时间开始流动的时候就会到账。

很小家子气吧?遇到这种好事我就只有这么点眼界,确实如此,但就算这么做我也很内疚了,说到底我也还是在偷窃。只是我内心里一直这样安慰自己,我这个病的概率是几百万分之一,我替很多人扛了这微乎其微的概率,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我,就有可能落在他们某个人身上,他们给我这么点钱不算什么吧?

这是毫无科学依据的自欺欺人,但我很需要它,如果我没有良心的话,我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这样做。

但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,像这个世界上每个普通人一样需要它,我不想凌驾于任何人之上,单纯只是想让自己,让家人过得好一些。

“灰树叶飘转在池塘~看飞机轰的一声去远乡~光阴的长廊~脚步声叫嚷~灯一亮,无人的空荡~晚风中闪过,几帧从前啊~飞驰中旋转~已不见了吗?远光中走来~你一身晴朗~身旁那么多人~可世界不声不响……”

骑着摩托车穿过街巷,我已经习惯这样大声唱歌了,这个世界太安静了,要是没点声音人会憋疯的,每天出来“上班”我都会一直唱歌,等恢复正常之后,或许我唱歌的水平会提高一个档次吧。

“谢谢惠顾,拿好您的手机。”

我穿梭在人群里,隔几个人就翻一下手机,尽管危险性已经很低了,但我还是戴着手套,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嘛。

我尽量找那些比较年轻的人,年轻人比较喜欢乱买东西,而且不喜欢做账,逛街回到家就完全不记得自己买过什么了,当然我会顺便看一眼余额,太惨不忍睹的人就算了吧。

这份新工作比以前好太多了,又轻松又没有危险,就是我可能很久不能回家了,附近的街道我都走过一遍了,我会越走越远,就当做是旅游了。

国内很少有人带现金了,等到了国外我可以痛痛快快收割零钱,以后每天去不同的银行兑换一点,因为大海都已经凝固了,我甚至可以开着摩托车穿越大洋,但是得多备着点油,如果半路抛锚就死定了。

“生活就像,茫茫海上~一只小船勇敢乘风破浪~而你就像,不远前方~默默张开双手的港湾……”

就在我机械性地愉快收钱的时候,转过一个路口,眼前的景象让我愣住了。

一瞬间我也和这满街的“蜡像”一样静止不动了,我屏住了呼吸,说实话我毫无防备地被吓到了。

一个人悬在半空中,她脸上满是惊恐,四肢在空中摆出一个古怪的姿势,停在了这一刻,在她周围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,玻璃碎片、火花、像是红色小鱼一样的血滴……

那是一个车祸现场,两辆小轿车在这个拐角处撞在了一起,车头触碰的地方溅起大片火花,碎裂的玻璃四处飞溅,电影里经常能看到这种撞车瞬间的定格,但亲眼所见的冲击力是何等的大。

女人是从副驾驶撞破玻璃飞出来的,看样子没有系安全带,她那辆白色小轿车里还有一个男人,后座上是一个婴儿座椅,另一辆黑车里是一个中年男人,车祸停止在了这一刻,以这个冲击力来看,如果时间继续流动,下一刻他们四个人都会没命。

“来吧,加班。”我苦笑了一声,走过去把玻璃片一枚一枚摘下来。

我碰到它们的一瞬间就会恢复原来的动能,我得小心且稳当才能保证不被划伤,那些凝固的血液也像雨一样落下滴在我身上,等我走到两辆车中间的时候身上已经猩红一片了。

把那个悬在空中的女人拉下来,这感觉很奇怪,她像是一个很重的气球,好不容易把她放回地面上,接着我得把车里的人救出来。

我不能碰到车子,不然车会一下子撞出去,找到附近的消防分局站点,我用本来应该去盗窃银行金库的办法打开仓库,里面都是我需要的东西,液压钳、绳子、撬棍……拿上这些回到车祸现场,靠工具一点点卸掉车门。

这很困难,我完全不能碰到车子,每个动作都要小心翼翼,仿佛变成了一个拆弹专家,不知道折腾了多久,我累得浑身大汗,终于把已经变形的车门拆掉,用绳子套住驾驶座上的男人把他拽了出来放到远处的路边长椅上。

接下来又用同样的办法把婴儿车和黑车里的男人弄出来,中途我还去吃了一次饭,可见工作量有多大。但事情还没结束,我还得把周围的行人都搬远一点,免得他们被车祸殃及,至于路边的店家我就无能为力了,只能交给保险公司善后了。

那个受伤的女人则更麻烦,她看样子是肋骨骨折了,脸也被车玻璃划破,而且不知道有没有内伤,我只能把她带上摩托车,像带着阿露去酒店那样,一点点慢慢开到医院,把她送到急诊科的手术室里,看了一眼值班牌子,然后去办公室把几个主任搬了过来。

我不是医生,也没办法做手术,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,等时间恢复的时候她会第一时间被医生发现,别管事情有多诡异,医生总得第一时间救人的,他们要如何解释我也不知道了,就当是灵异事件吧。

“搞定了,接着干活吧,医院人也挺多的,不能白来一趟。”我掏出收款码塑料牌在走廊里继续收钱。

可没收几个人我又停住了,我刚刚掏出一个妇女的手机扭头便看到她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,远处我没看清楚,走进一看她穿着一身肉色的连体衣,我是医院的常客了,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

这种衣服是严重烧伤的病人穿的,那层肉色的布料下面是被烧得千疮百孔的皮肤。她才多大啊?比豆豆还小,豆豆每天都无忧无虑的,可以放学之后偷懒看电视,可以到处去疯玩胡闹,可以心血来潮在马桶上写免费畅饮,她却要在医院里渡过自己的童年。

这世上每天都有这样的悲剧在发生,如果刚刚不是我干涉,那个白车里的婴儿或许也会这样,留下终身难以痊愈的缺陷,甚至是……离开这个世界。在我轻轻松松偷钱的时候,世界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人。

像豆豆那么大的女孩,他们的一生就只值那八到二十块钱吗?我本可以去救他们的。

这是毫无科学依据的道德绑架,但我无法忽视它。

不仅仅有孩子,还有像阿露那样的,某个人的妻子,如果阿露离开了我会有多难过?还有像我这样的人,我很清楚自己有多怕死,有多不敢死,他们又何尝不是呢?还有妈妈和老郑……到这里我不敢去想了,因为他们真的很接近那一天……

收钱的工作不再那么轻松了,甚至我什么都不做也会受到内心的折磨。说实话他们和我没关系,我也救不了多少人的……明天呢?后天呢?总会有人死的,我只是个误入奇迹的人,又不是神。

但我说服不了自己,彼得帕克说能力越大,责任越大,这其实不太对,实际上是能力越大,可推卸的责任就越大,但每推卸一次,心里受到的煎熬就多一分,最后是他的推卸导致了叔叔的死,所以他被逼着,被良心和悔恨折磨着,穿上那身红色战袍。

我显然比彼得帕克更懦弱,没有本叔叔的死,我就已经被折磨得不行了,我不想当什么超级英雄,正如我不想当银行大盗和王牌特工一样,就当我只是个职业病犯了的消防员吧。

大风吹起的时候我只想低着头,继续干自己的事情,但或许……那风会稍微推我一把。

“这就是你想要的吗?”我对着远方的绿光大声吼道。

“所以你才选我?你知道我是个懦弱的傻瓜!你知道我会受你摆布!”

“你这是在道德绑架我!”

“是这样吧?我猜对了吧?要不然为什么是我?”

“好吧,你赢了……”

还没有赚多少钱,我就又换回了原来的工作,而且比原来辛苦得多,本来我只要在值班室等着就可以了。

而现在我要骑着车像巡逻一样走遍每一条街道,花了大概一个月的时间我走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,我又见到了两起车祸和一起火灾,比第一次处理起来熟练多了。

还遇到过一个跳楼的人,看上去像是个学生,他的身体悬在半空中,我大老远去消防站找来气垫在下面铺起来,用汽车电池带动鼓风机把它充满。

现场没有一个人围观,证明他是一声不吭就跳下来了,他是真想寻死,没有任何犹豫……

为了我的努力不白费,我架着梯子来到半空中,用笔在他手上写了一句话:生命只有一次,我也只能救你一次。

或许我落款写个上帝能唬住他,但写上去又擦掉了,我不敢自诩救世主,也不想给人虚无缥缈的希望,最后落款写上了……一个关心你的陌生人。

把全市走了个遍,我又沿着公路去了郊区的县城,然后一路往北边去隔壁市,没有日夜变化,我没办法知道过了多久,曾经我还靠睡觉次数计时,但逐渐我睡觉的频率也越来越少了。

我一路开了很久很久的车,没有油了就去加油站弄一点,但现在我都会付钱了,也不算赔本生意,每次救人我都会收钱,按照急救车和国外私人消防队的收费标准,每次收几百到几千不等,但这钱我收得堂堂正正了。

我只拿油,加油站便利店里的食物很少去碰,我吃饭的频率也开始变少,我开始感觉不到疲惫和饥饿,甚至慢慢连水都不怎么喝了。

看着那无处不在的绿光,它好像什么时候都在看着我,像是兴致勃勃地观看一场真人秀一样,是它在陪着我,它在维持我生命所需的一切,谁知道它这么做到的,它连时间都能停止,这算什么?

不管怎么样,至少我不觉得那么孤单了吧,我就像是一个主播,塔哈亚纳时时刻刻都在看我,它是我唯一的观众,也是个出手阔绰的榜一大哥,不是吗?它把整个世界都租下来给我了。

但很快我发现我错了,我不是他唯一看中的主播。

在隔壁市我看到了一个活动的人影,在静止的世界里他是如此显眼,一开始我以为自己看错了,靠近之后我又怀疑是不是因为太孤单产生了幻觉,直到我走下车,他看着我开始挥手打招呼。

“后生,你咋动起来了?他们都定着呢。”

那是个老人,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袄,里面是环卫的反光劳保服,头上戴着一个有红星的帽子,正拿着一个大扫帚清扫着大街,其实没什么可扫的,这条街干净得没有一点灰尘,或许他天天都在扫吧。

“您在干嘛呢?”

“还能干嘛?干活。”

“这街都这么干净了,不用扫了吧?”

“俺先前也闲着了,躺了几天遭不住咯,还是干干活,活动活动。”

“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?”虽然不抱希望,但我总想听听别人的看法。

“知道!”老人似乎也很久没和人说话了,顿时来了精神,“这还能是啥?是孙大圣给他们定住了呗。”

“孙大圣啊……”我苦笑了一声。

“这天,这是哪吒三太子的遮天幡呐,孙大圣骗葫芦和瓶儿的时候使过嘞。”老人朴实的笑着。

“哈,应该是吧。”

“是的哩,孙大圣是下凡打妖怪来了,肯定是漏了忘记定咱们了,咱们假装没看见就行嘞,等大圣和三太子打完妖怪,就会给他们解开的。”

“您倒是想得开啊。”

“后生俺告诉你,你可别趁他们给定着去偷人家东西呀,孙大圣要是看见了,给你一棒子哟。”

“您就不害怕吗?这么大的事。”我想起之前的事,随口岔开话题。

“怕啥?孙大圣还能害咱吗?”老人拍着胸脯,就像是真的亲眼见过孙大圣一样信誓旦旦。

“是呀。”我点了点头陪他笑,“你不能害咱吧?塔哈亚纳。”

“塔啥?”

“这是孙大圣的法号。”我说。

“你们年轻人读过书,懂得多。”

“我要走了,我也要干活呢,有空回来找您喝茶。”我踩动摩托车引擎,朝老人摆了摆手。

“后生你干什么工作的?”

“我是消防员。”

“为人民服务,同志辛苦了!”老人扳直腰杆敬了个礼,他的眼睛和帽子上那颗褪色的红星里倒映着塔哈亚纳的光。

“为人民服务,同志辛苦了。”我回了个礼,踩动油门朝着路的尽头开去。

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能活动的人我心里轻松了不少,或许还有很多这样的人,只是我还没见到,我并不孤单,如果哪天我跑不动了,实在累了,就回来和大爷聊聊天吧。

虽然我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,但我知道,我们是同志,这样就够了。

在塔哈亚纳的帮助下我不知疲倦、没日没夜得跑遍了好几个省,我换了辆摩托,一辆红白色的重机车,从一个翻车的骑手那里弄来的,他本人被我送到医院去了,车子悬在空中被我用绳子和气垫救了下来,要是没有我的话它就摔成废铁了,我救了它,它得当我的坐骑,我也救了那个骑手,他得给我报酬。

这座城的医院急诊室快被我填满了,我不知道往那边跑了多少次,因为是雨雪天,路面结冰,这边的意外事故特别多,我开车的时候也得非常注意,要是我出事了可没有人能把我送到医院去。

这次我医院的时候带了几大兜鲜花,有辆花店的面包车翻了,车主没什么事但是花洒了一地,我半价买下来带到了医院来,给每个病房里插一束花,单纯只是觉得这些花扔到垃圾桶里就太浪费了。

我常常来医院,这个地方总是没有什么生气,但其实这里最需要生气的,所以人们才会喜欢带花吧,希望时间流动后,这突然出现的花能让他们欣喜一下。我没给老郑带过花,现在想起来了,可现在我离家太远了,一时半会回不去,以后补上吧。

在一个独立病床上我看到了一个女孩,她年龄不大,脸上没有其他病人的愁容,可她床头的病例却我心头一跳。

服用百草枯自杀,送医抢救后留院观察。

这是无药可救的,和我的病差不多,但她似乎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,她可能只是想吓唬一下父母,可能只是希望别人关心她,无论出于什么原因,反正她已经无法回头了,她现在还完全没有症状,可能还想着过几天就可以回家了,还在因为父母突然关心自己而开心。

我在她床头插了一支花,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,哪怕是能停止时间,也无法拯救她,她和花瓶里那束鲜花一样,根茎已经被剪断了,下面盛了水还能鲜活几天,但很快就会枯萎的。

外面是给她陪床的母亲,和女孩的无知天真不一样,这个中年女人脸上能看到绞心之痛,我在她手上放了一束花,除此之外,我同样无能为力。

塔哈亚纳,我做不到,但你能做到吗?你连时间都可以停止,那你能让时间倒流吗?

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我,一如往常一样,它从不回应,它只是看着。

没人知道它想干什么,但没关系,我知道我想干什么就可以了。

或许是因为这个女孩的原因,我开始学习了,我总觉得时间静止了,我本可以做许多事情,许多原本做不到的事情,我去图书馆读了不少医学方面的书,每换一个城市,我就先找到那边的图书馆。

调整自己的训练路线,每次绕回来的时候我就进去看看书,除此之外就是看医生们的治疗日志,或许我懂的很少,但我是有优势的,既然时间停止了,微生物也是无法行动的,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做是无菌环境。

血流、心跳、脑活动……一切的人体活动都是静止的,我可以完成世界上最顶尖的医生都无法完成的手术,我有很多很多的学习时间,毕竟我不用吃饭睡觉,除了救人之外的时间我都用来学习了。

我的确没办法救回那个女孩,也不知道我学这些东西有没有用,但就像我必须要去救人一样,我总觉得我必须要这样做,即使可能没什么用,但至少可以让我安心,让留有一丝希望。

那辆红色机车让我一直开到泛旧了,我还修了好几次,在这个没有时钟的世界里,能记录些什么的只有这辆车和地图了,地图被我画满了记号,我走过了全国所有的城市。我处理许多事故,还逮到了几个抢劫犯,我找了找旁边没有摄像机,确认他们的确不是在拍电影之后就把他们扛到警察局去了。

画满地图之后我脑海里的时间进度已经过了一半了,我打算开着车一路往西边走,像是一个长途骑行者一样沿着公路去各个国家走一圈,途经亚欧非的各个国家,没想到我从小就期待的跨国旅行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实现的。

去新加坡的时候我开着车驰骋在凝固的海浪上,静止的大海就像是蓝色的草原,那场面真如梦幻一般,我心中有一股难以言说的畅快感。

身处一望无际的大海上,我才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多么的广阔,即使到今天,人类所立足的地方也只是广袤地球上的一个个互相连接的小点而已,除此之外还有无比辽阔的空间,可我们大多数时候都不在意它。

我们一生劳累只是想换来一个安身之所,钢筋水泥丛林之中的一间,车灯奔流中的一辆,在人类社会的条条框框中寻得属于自己的那一块,可跳出这些框架外,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东西。

古时候我们建造城邦,盖起高高的城堡,现代我们设计城市,筑起栋栋大厦,或许只是因为我们无法适应大世界的游戏规则,我们被自然的庞大吓到了,所以圈地自娱设计自己的规则,在舒适圈里享受自己拥有的一切,并且为此相互争斗。

这个规则变得越来越复杂,人类为此束缚住手脚,绞尽脑汁在这个框架内不断竞争厮杀,我们都忘了,自己还是那个被大自然吓到了的孩子而已。

正因如此,才有那么多人喜欢旅行,甚至喜欢放弃一切去流浪吧。因为塔哈亚纳,我也爱上了流浪。

10.

“来搭把手吧。”

我对着远处那个还能动的人喊道,那褐皮肤的外国人小跑着过来了。

他怀里抱着一个冲浪板,只穿了一条海滩短裤,身上的肌肉很看好,但我也不差,我一直在工作,不知道扛了多少人,不知道骑车跑了多少里,早就练出了一身结实的线条。

我的车在沙滩上出问题了,那泰国人和我一起七手八脚修了半天,终于算是能打着火了,我打算找到大城市就把它换了,虽然很不舍得,但我还得去更多地方。

我不懂泰语,用蹩脚的英语交流了半天之后才发现他会中文,他也以为我是泰国人,其实我们都不是。

冲浪者是个加拿大的华裔,他现在正在旅行全世界寻找最好的冲浪场,没有什么意义,单纯只是喜欢,和我差不多。时间静止后他还继续旅行,本来他只有一个月的假期,但现在他可以玩个痛快了。

尽管海浪都已经被凝固了,但他还是在冲浪,他会把冲浪板搬上硬邦邦的浪上,然后像滑滑梯一样溜下来,像是西西弗斯一样不知疲倦。他还发明了不少能在硬浪上使用的花式,好不容易来了观众,他兴致勃勃地表演了一通。

他不算是我遇到最怪的人,一路来到这里我见过不少能动的人,最奇怪的是一个印度人。

我管他叫万户,因为他不懂念他的印度名字,他也很乐意我给他取个中文名。万户拿着两块板子往上扔,他也找到了时间停止的规律,板子离他太远就会定在空中,他就这样靠两块板子交替往上爬。

我问他要去哪,他说他想到天上去,去找塔哈亚纳,他相信塔哈亚纳是梵天的化身,梵天苏醒,世界就要重置了,在此之前他一定要见它一面。

当然,万户失败了很多次,但他发现自己摔不死,就像是塔哈亚纳维持着我不饿死一样,它选中的人似乎都死不掉,万户因此更相信这是神迹,就像老大爷坚信是孙大圣干的一样。

当万户知道我从中国一路旅行,环游世界救人之后他敬佩不已,称赞我是个了不起的修士,他也和我一块旅行了一段时间,我们一块在印度和巴基斯坦救治凝滞在时间里的人。

我学的东西还真派上了用场,在一些医疗极其不发达的地方,我没办法把病人直接丢到急诊科去,因为压根就没有急诊科,靠着停止的时间,我可以完成一些外伤缝合和骨折手术。

换句话说,是那个女孩救了他们,没有她我也不会去学医,这些人也不会得救,她积了善因,才有了善果。

这是毫无科学依据的自我安慰,但我愿意这样去想。

万户告诉我,女孩因为我有了善果,她会去极乐世界的,我当然不信这些,但我愿意相信,毕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发生了,也许它真的存在呢?也许塔哈亚纳真是孙大圣的法号呢?

我一个人离开巴基斯坦,万户没有一块走,他给了我一个戒指说是圣戒能让一些我听不懂名字的神明保佑我,不管怎么样,是个纪念品,因为他陪我聊天让我这段时间没有那么无聊。

我走之后他还在继续用木板登天,不知道他会不会成功,不知道上去之后能不能看到塔哈亚纳,总之我也给了他一个礼物,从泰国带的一个木雕猴子纪念品,说是可以让孙大圣保佑他。

他不知道孙大圣,但我说孙悟空的原形是哈奴曼,他便高兴的露出一排白牙齿。

无论是登天者万户、冲浪者,还是老大爷,以及我见到的形形色色能活动的人,他们似乎都是很有执念的人,即使时间静止了,他们的生活轨迹也没有变化,他们依旧努力在做自己曾经坚持的事情,塔哈亚纳只是给了他们时间,珍贵无比的时间。

我也是吗?我不那么认为。

我的生活轨迹是被实实在在改变了,但我并不埋怨它,毕竟塔哈亚纳,的确给了我截然不同的一段人生,它也借助我的手,给了很多人新的人生。

之后我的路线一路向西,穿越战乱地区,在其他地方我要开着车到处寻找的需要救助的人,但在这里,这样的人比比皆是。

饥饿的儿童,患病的老人,奄奄一息的士兵,战乱和贫困不断蹂躏着这片土地,比那个女孩带给我的无力感更强,我再次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感受,这片大地满目疮痍,我不知道该干什么,能干什么……

我从别的地方买了几车粮食,给贫民窟里的老人孩子每人发一口就已经所剩无几了,在那里只能见到国际组织临时搭建的医院,里面的情况简直惨不忍睹,别说床位了,地上铺的木板都躺满了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,我不忍心再往这里运伤员,只能带上医疗用品给遇到的伤者应急处理一下。

这里的粮食和药品的缺口是永远都填不满的,就像你没办法装满一个破了的杯子,贪婪和仇恨交织成一个旋涡,永不停歇地撕开一道又一道伤口,酿成的苦酒却让无数无辜的人饮下。

和那个喝了百草枯的女孩一样,我能为他们做的只有献花了。

我骑着车穿过战场,把正在交战的士兵们枪口朝向天空,卸掉弹夹,在枪口上插上一支鲜花,我找不到卖花的地方,这都是采到的野花,但我觉得这更合适,在贫瘠和纷乱中还能坚挺怒放的野花是何等坚韧?当地医院里那些无国界医生也是如此坚韧,全世界的反战力量,也是同样坚韧,相信总有一天,这份坚韧总能给世界带来和平。

当然,我也更直接的办法,就是拿上枪把各个武装组织的领袖全杀了,但我不愿意那样做,那样也没有意义,就算希特勒不出现,也会出现希特革,希特力,战争不是杀掉某个人就可以阻止的。

结束一切纷争的答案,需要人类付出无数血泪和时间去探索出来,在此之前,我们能做的只有为和平的未来献上鲜花。

11·

阿露和豆豆在电视前的沙发上坐着,电视画面凝固在了跨年前的一分钟,家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陌生……

再度回到家里的时候,我已经走过了全世界我力所能及可以去到的所有城市,救下每一个我能够看见的人。我不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,我只知道脑海中的时间条只剩下最后一丝,几乎要看不见了。

回来的路上我又见到了老大爷,我把万户给我的戒指给了他,说是从天竺带回来了,老大爷露出和万户一样的笑容,拉着我要吃顿饭,我这才意识到……很久之前那顿跨年饭还没有吃呢。

我去医院把父母带到了家里,妈妈瘦了很多,我不记得上次抱她是什么时候了,或许是大学放假回来的时候,她太轻了,我一口气抱着她上楼都没有喘气,也可能是我这几年锻炼的太多了吧。

妈妈一向都很瘦,我印象里她一直都在干活,工作回来就开始收拾家里,后来我会帮她打扫,她总嫌不干净,自己又会再弄一遍,我们家总是像酒店一样一尘不染的。这几年她稍微闲下来了,不是因为想开了,而是身体总不舒服,还要经常陪父亲去医院。

父亲的腰腿都不太好,他年轻的时候又高又壮,说话的声音总是大如雷霆,到老开始支撑不住了,哪哪都开始不舒服。我把他搬回来的时候异常小心,每走一步都很慢,他腰还没好,我生怕又伤到他。

把每个人都放到椅子上,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,我莫名的有种想哭的冲动,缓了一会才把情绪平复下来。

餐桌前人都到齐了,但饭只有一盘阿露给我留的饭菜,我挂上围裙走进厨房,生火做饭,因为太久没有做饭了,我的手完全生疏了,菜切得也不好,火候也不对,阿露一直想吃的青椒酿肉我也煎焦了。

一边做,一边感到难过,这么多年了,我都没有为家人做些什么,到最后,也只做了一顿这么不像样的饭。

我这些年没有存多少钱,虽然救人会收钱,但旅行又很花钱,光是换车和加油就花了不知道多少,我从勘察加一路穿越到白令海峡到加拿大就烧掉了两百多升油。

给每个人盛了饭,倒上饮料和红酒,远远比不上上次和阿露去酒店喝的酒,但在家里喝,我感觉不那么寂寞了。

“爸妈,老婆……豆豆,我回来了。”

“我这次走了好久啊,我一直都很想你们,我很忙,但一闲下来就会想你们,我一直都想回来看看你们……可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。”

“我本来呀,有机会可以赚大钱的,但是还是没赚着,我是不是很没用呀……”

“但我去了很多地方,我给你们带礼物了,还认识了很多有意思的人,豆豆想不想听爸爸讲故事,这次不是乱编的,真的是爸爸遇到的故事,但是你不要和别人乱说哦。”

“老婆,其实我最对不起你,你那么相信我,但是我瞒了你很多东西……我真的不敢告诉你,你相信我,我真的,真的……很爱你,你不知道我每天都有多想你,你倒好,一眨眼就能看到我了。”

“我不知道……呜,还能陪你们多久……我们还能吃多少次团圆饭……”

“我不哭,不哭……”

“开心点,新的一年,一切都要好起来。”

“吃饭!新年快乐!”

在我一个人的欢呼里,我们一家人总算坐在一起吃了团圆饭。

尽管有很多矛盾,尽管生活有那么多糟糕的地方,但我们还在一起,这样就已经很好了,走遍世界的这些年,我见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,见到太多家庭的分崩离析。

我多希望这凝滞的时间把我带进去,让我也一块永远定格在幸福团圆的瞬间。

一个人吃完饭,我把爸妈送回医院去,不然他们会感觉一瞬间从医院来到家里了,我可不希望吓到他们,回小区的时候我把门口的垃圾全清理掉了,在五金店买了点工具,把厕所坏掉的水管修好。

塔哈亚纳的确改变了我的生活,现在我可以提起勇气,一点点拆卸生活给我埋下的炸弹了,不管最后怎么样,至少我愿意面对它了。

把一切恢复原样,停滞的时间也没剩下多少了,我走到窗边点起一根烟,看向外面的城市,百家灯火点缀着夜色,和天空中的绿光交融在一起。

“咔哒!”

电视机里传出主持人喜庆的声音,屋外数不清的烟花升上天空,在绿色荧光的映照下炸裂出绚烂的华彩,世界突然变得嘈杂起来让我有些不适应,但比起不适,更多的是感动。

我终于回来了,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,我又回到一切的原点了,生活又可以和往常一样继续。

不一样的是,只有我知道,这个世界……至少在这一刻,至少在我曾走过的路上,至少在我曾经目所能及的地方,没有人会死去,没有家庭会因为意外而破碎。

塔哈亚纳陪伴着我走完了这趟旅程,我用我所有的努力,换来了世界一刻的安宁。

我转过头想给阿露一个惊喜,想和日思夜想了如此之久的妻女说说话,可眼前的画面一糊,我看到了火光。

火焰、烧焦的墙壁、破碎的罐子……

一声巨响后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头,我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就昏死了过去,眼前一片漆黑。

12·

“按理说是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了,弹片穿过的地方很巧合地破坏了瘤体,但是没有伤到其他的脑组织,说实话,换再高明的医生也很难做到这种精度,人体很神奇啊,你的运气也真是绝了……”

眼前模模糊糊看到的是王大夫那个熟悉的秃脑门,他在和我说话?我像是在梦游一样,之前似乎已经接了不少话了,但直到现在才醒过来。

“所以……我没事了?”

“那怎么能没事呢?再怎么说也是脑壳破了个洞,你好好修养吧,多观察几天。”王大夫又说了一会病情,旁边的电视一直在播报着新闻。

“关于近期频繁出现的记忆错乱事件,医学专家分析属于群体性癔症范畴,与大气层外不明光线之间的关联还在分析当中。”

“受群体性记忆错乱影响,联合国安理会昨日发布了《核武器新限制协议》以及《西亚共和国人道主义安全干涉决议》有效性有待商议,经过安理会紧急会议后决定对部分决议条款进行修改。”

“被民众成为塔哈亚纳的大气层外不明光线层正在快速消散,前方记者于南极长城站发回报道……”

“展出于巴黎卢浮宫的世界名画《蒙娜丽莎的微笑》失窃……”

“今日三大指数收涨约九个百分点,大量异常数据被曝光,证监会已经介入进行调查……”

铺天盖地离谱的新闻报道似乎是在告诉我……这一切并不是假的,即使它是那么虚幻,就像是大梦一场。

我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,并没有印象中的强壮,一些救援中留下的伤也消失了,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那段经历到底是真是假。

突然一个想法从我的脑海中蹦出来,如果是那样的话……这一切就可以解释得通了!

“怎么起来了?好好躺着吧,今天怎么样了?”阿露从外面走了进来,手里拎着一袋苹果。

“你会说话!太好了!”我猛地站起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,把她吓了一跳。

“什么啊?你傻了吧?我又不是哑巴当然会说话啊。”

“你的声音好好听,我太想念你了。”

“你没事吧?叫大夫来看看?”

“我没事,把我手机给我。”

拿到手机我先拨通了老孟的电话,问他当时他是在屋外还是屋里,得到的结果是屋外,他记得之前在二楼,莫名其妙就到外面了,不过那天晚上很多人都有记忆错乱现象,他也没在意,但怪事是,火场的门突然锁上了。

我的身体还在火场里!我自己把门锁上了,把自己炸了个正着!而且还只受了点轻伤?

这就和我的猜想完全一致了!我当时锁上门离开,但身体其实还在原地,那我用的身体是谁的?

一副可以在静止的时间里移动,永不疲倦,永不饥饿,不会死亡的身体,我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绿光环绕着的人形,一副绿色荧光组成的身体。

塔哈亚纳。

我在用它的身体在世间行走!它不仅仅是在看着我,而是一直与我同在。它信任我,并且把力量借给了我。

正常人不可能在密闭空间里被乙炔罐子炸了还一点事都没有,而且碎片还刚刚好把我脑子里的东西切掉了,只有一个“人”能做到。

塔哈亚纳,是它救了我。

我从病房里冲了出去,阿露在后面喊我,但我没有回头,有一件事一定要去做!要不然就来不及了……

我一路从楼梯跑到有露台的那层楼,我常常去的那层楼,然而这一次我转弯朝着和之前相反的方向跑去,在那尽头是一堵墙的阴沉走廊对面是全市风景最好的露台,明媚的阳光从那里透了进来。

露台上挤满了人,大家都在朝天空挥手告别,那曾经遮蔽天空的绿光如今只剩下一点点淡淡的痕迹,它要走了。

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,它究竟想干什么,或许我没办法去理解吧,但我相信它是好意的,就像是人类偶尔也会对蚂蚁施以善意,或许塔哈亚纳就是某个高纬度的生物,它在宇宙中游荡,偶尔看一眼那些有着小小生命的星球。

我没有证据,但我朴实地相信它的好意,就像大爷朴实地相信孙大圣不会害咱们一样,不仅仅因为它的美丽和能力,更因为我曾与它一同走遍整个世界,我和它一起拯救了许多人……

“再见了!塔哈亚纳!”我双手搭在嘴边,声嘶力竭地对天空大喊。

“再见!”其他人也和我一起喊着。

“我不会忘记你的!塔哈亚纳!”

“你怎么还这么幼稚啊……”阿露跟在我后面过来了,抱着手哭笑不得的看着我。

“跟我一块喊嘛。”

“不要……”

“来嘛。”

“好吧,我陪你会开心点吗?”

“那当然!谢谢你!塔哈亚纳!”

“谢谢你!塔哈亚纳!”

“谢谢你!”

“塔哈亚纳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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